目前分類:成功嶺上 (19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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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敵砲擊!」

邢靖元站在一處土堆下口令,口令一斷,所有人就地臥倒。

「各位他媽的是怎樣?這裡是戰場!」邢靖元大罵:「還敢散散漫漫的,你那兩個趴在一起是怎樣?我一顆手榴彈下去你們就去天上當夫妻,蛤!給我離開!……那位兄弟阿,你槍最好是給我那樣放喔,防塵蓋是朝哪裡阿?等下回去你就給我擦全連的槍……,還有你,就是你啦,還看別人,你屁股翹那麼高是怎樣?想被自己人爆菊嗎?……」

邢靖元每每到單戰場神經就會非常緊繃,很嚴格地要求我們的動作,正因為要求到「個人」,我們大部份的時間都是趴在野地上等待下一個動令,邢靖元在旁邊狗幹,我則是臥倒在地上欣賞野地殊異的美景,在當兵前,我從來沒有從土地的角度看土地,秋天,野草乾枯,整簇變成白色或是淡黃色,恆有一大群蝗蟲在枯草間,在阿兵哥間飛動,一次就是一整群,像是急待落腳的蒲公英,所有蝗蟲都是枯枝的顏色,我才知道夏天已遠,鮮綠色的族類和夏天一起被拋在後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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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課時間一到,所有人回到位置上,部隊卻空著一個板凳。

「洞拐五,你的鄰兵勒?」士官長問,原來那個空板凳是洞拐六的。

「報告士官長,不知道。」

「什麼不知道,」卓飛虹說:「你現在給我去連上找,找到人跟我回報!洞拐四,你也跟著去找!」

洞拐五和洞拐四飛也似地跑回連上,卓飛虹趁這機會給我們「機會教育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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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夥懷著困惑的沉默直到就寢,沒有人討論今晚暴走的卓飛虹,大家都在腦袋默默尋找合理的解釋。卓最後的講話令人感觸頗多,也是直到那一刻,我才認識到我現在的身份是「軍人」,一個既不浪漫也不虛榮的職業,我不能像入伍前一樣,看到國軍出包的新聞就隨著民意一同撻伐國軍,因為在這一年,我瞧不起的是代表國軍的自己。

其他人(除了我)帶著這份困惑一起下了部隊。

那天晚上,班長們一直都沒有回來。


隔天早上,從緊湊的晨間盥洗到進餐廳用餐,部隊都維持良好的紀律,彷彿昨夜中山室風暴給部隊這個大機器的零件上了層薄油,我們瞬間都記起當初班長教給我們的部隊文化,排講話隊形、連方隊、用餐隊形都迅速到位,最後一班最後一員不會忘記喊「回補」,進餐廳前喊「親愛精誠」「一路,服從」,聲音雖不至響徹雲霄,但與前幾天相比,聲音的感覺是均勻的,那些從頭到尾不願開口的人總算開了他們的金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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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飲水紀錄卡」和單戰報告詞被我們折成一張名信片的大小放在塑膠夾鍊帶裡,謂之「口袋內務」,只要在營區身上就要帶著口袋內務以備班長檢查,有人的口袋內務還會放小零錢,跑起步來匡噹噹地響,傑哥放他女朋友的學士照和生活照,阿德口袋內務裡有一張波多野結衣悠遊卡,我則是放了一本成功筆記本和玲玲給我的藍色信紙。

  

【新兵口袋內務的內容物。】

photo credit:http://ppt.cc/6vDB1

新訓幾乎有一半的晚上,整個部隊帶去餐廳聽招募,今天是飛彈指揮部,明天是蘭陽指揮部,後天是馬祖防衛指揮部,誰教成功嶺是全國最大的新訓中心,理所當然成為招募的一級戰區。在中山室唱軍歌、背報告詞、寫安調資料的時間也很多,但通常我都是唱完軍歌後偷偷拿出藍色信紙開始寫信,我迫不及待地想將新訓認識的人們介紹給玲玲──威風凜凜的士官長、平時都會幫我打水拿小帽的傑哥、好色的阿德......等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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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從今天開始到懇親假,我就是你們的值星官,」卓飛虹說:「你們生活或是操課遇到什麼問題,直接問我或是邢靖元就對了。」

卓飛虹是步一連的士官督導長(簡稱士官長),輪廓非常深邃,皮膚跟液態的瀝青一樣黑得發亮,布農族人,部落在南投信義鄉,每到下午四點部隊集體換裝後,他都會換上一身「年代久遠」的工地服裝帶我們做運動操,我不知道那是工地的制服,或者是衣服上奇奇怪怪的斑點污漬讓它看起來像工地服,他沒有值星的時候,會戴一頂也是年代久遠的漁夫軟帽,據其他班長說卓飛虹以前是傘兵特戰出身的,那頂漁夫軟帽就是正字標記,我猜他退伍後也會跟我爸一樣把漁夫軟帽裱起來擺在客廳罷。

 

【進擊的傘特,圖中戴的帽子就是卓飛虹做工必備的漁夫帽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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早晨,一片清清冷冷的綠,熹微的晨光透進大寢的綠蚊帳裡,綠色床鋪上飛舞緩慢移動的塵埃,我張開眼睛,看看手錶,時間是早上五點三十,周遭的弟兄悉悉簌簌在折棉被、換迷彩服,睡我隔壁床的阿慶水壺少了一半,昨夜他竟喝了750西西的水。

就像是無數次學校遠足的早晨,我們很奇蹟地早起,帶著警覺或者興奮,比平常早三個小時睜開眼睛,一個很難去評價睡眠品質的覺,我偷看許多人竟是皺著眉頭睡著,一整個月新訓都是這樣睡過去的,睜開眼睛代表雞逃鴨竄的忙碌生活又要開始,一整天下來竟不會感到特別疲倦,疲倦感會被一直延宕、延宕,直到休假那天,回到家才發現副交感神經充血太久快要壞死了,連忙一次睡他個二十四小時。

噢,阿慶可不可以不要那麼早就起床折棉被!我在五點三十在心裡發出這樣的哀鳴,人家想睡到五點五十五分整,折棉被根本不需要五分鐘就折完了,我跟阿慶說我願意買一張一百塊的電話卡讓他的棉被「硬」起來,但他可以不要那麼早起床,他說白收電話卡不好意思,可以為了我多睡一點,所以,他到結訓前都睡到五點三十八分。

我也懶得說什麼了。

我無奈地起床折棉被、換衣服,等我換完整齊服裝,阿慶已經把寶特瓶的水喝得涓滴不剩,坐在床尾打飽嗝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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部隊編成完後,我成為第七班的成員,班長給我一張粉紅色識別證上頭寫著085,我在接下來的時間悄悄地認識了我的鄰兵──084洪維傑是大里人,086邱詣德是太平人,那位跟老媽在遊覽車旁上演動人離別戲碼的阿慶剛好也在第七班,他是087。

班長接著告訴我們各班的工作性質,第七班是資源回收班,負責倒全連的垃圾,第四班是打飯班,差不多十一點就被另個班長帶去餐廳作業,其他還有外掃班、內掃班、軍械班、打水班等等。這就是新訓建立自我認同的方式,首先我們被編碼,邢靖元不會記住連上一百五十六個人的名字,他只會說──

「洞洞兩,過來,把這裡的垃圾撿一撿。」

「洞夭拐,立正手掌不會貼,是養蛤蜊是不是?」

「洞拐六你是在笑什麼?牙齒白喔?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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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月一日早上八點,我和神岡鄉其他役男在鄉公所集合,鄉公所給我們準備了一個小型手提包還有兩張電話卡,一張是台中市政府發的,額度200塊,一張是鄉長的心意,額度100塊,卡上是神岡鄉公所的圖樣,發完東西我們就在會議室裡坐上一陣,也不知是在等誰來。

「鄉長今天去潭子主持運動會,由楊清芳議員來給大家說幾句話。」只見兵役科的大姊(幫我辦徵集入營那位)領著一位穿黑色背心的議員來到會議廳前面。

議員給我們講幾句話,大概是男孩當兵就會蛻變成男人那種老生常談,講完話後,每人發一張名片,「在軍中遇到問題可以打給阿姨!」隨後,議員領著家屬和役男們到鄉公所隔壁的福興宮拜拜,役男人手兩支香,,信基督教的人就站在隊子後頭等著。 

送役男.jpg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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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年的暑假過得奇慢,我有感自己已經離開校園,是個軍人?應該不算,我是社會人士,沒有工作的社會人士,離開學校後,除了玲玲,我沒再跟大學同學連絡,有時走在路上,我會想著他們同時在應徵新的實習,在考某個證照考試,這讓我意識到人生的進度暫時落後這件事,等待入營的心情像是被無形的契約拘束著,我被迫離開一年後還會返回的跑道,去休息?去做復健?去完成另個夢想?

關於當兵的承諾在這段時間褪去它浪漫的色彩,我可能有幾分鐘懊悔,但我不想承認,我會回想期中考前一週的軍訓課,從廖教官宣布國防部的最新政策到打電話給我爸這段期間的心思,軍訓課教的東西此時全派不上用場,我需要一個更具體、經驗性的東西來弄清前方等待我的究竟是什麼,它將伴著我走上一年。

高育堂在學期結束前推薦我看一部叫做「新兵日記」的連續劇,入營前做個心理建設,不要進去什麼都不知道,班長一罵你就嚇到尿褲子,他說。顏意薪推薦批踢踢MilitaryLife版給我,我花了一個禮拜總算適應這個由鍵盤和鄉民組成的黑白世界,裡頭文章很多,都是當過兵的人的「經驗傳承」,我發現這些當過兵的老學長很明顯和我是不同國度裡的人,他們很有默契地使用一些我看不懂的術語,什麼高裝檢、待命班、下基地等等,老實說在入伍前MilitaryLife給我的幫助不大,我們之間隔著一個口譯的距離。

暑假我和新兵日記及精算師考古題一起度過,玲玲在台北找到實習,工作抽不開身,每兩個禮拜我就到台北看看她,順便講講新兵日記的劇情,因為玲玲沒看過新兵日記,對她而言,我說的劇情都是最新的。

「看完感想如何?」她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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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紅短褲」是我爸活著的紀錄,儘管他現在頂著大肚腩跑個五千公尺都有困難,更別提昔日要「鯊魚讓道」的身手,我不確定他的故事裡有多少虛構成份,但他的蛙人學弟總是會在每年的閱兵穿著一樣的紅短褲,代替他提醒我那段威猛過去。

 

【執勤的蛙人弟兄】

photo credit:http://ppt.cc/UVbFp

我也想起我阿公,他當兵時沒有留下類似紅短褲的奇裝異服,他生前有段時間常跑醫院,榮民總醫院,一住常常就是兩個禮拜以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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時間是前年三月,期中考週前的軍訓課,廖教官照例來個「考前大放送」。

「中共犯台的幾個時機,很重要......,八二三砲戰那時金門的指揮官是誰,我希望你們有印象,......近期中共對台的統制口號,有看新聞應該都會知道......」

期中考前的軍訓課被學生塞得擁擠不堪,一位難求,遲到的同學(通常是大一新生)坐在走道上振筆疾書。我坐在倒數第三排的角落,那裡燈光佳,視野廣,聲波傳遞的盲區,也不容易和教官有互動,端的是自習的好地方,我如往常一樣拿出精算師考試考古題,今天的進度是98年度財務數學,隔壁老兄不斷斜視我桌上的白紙,我瞧出他的納悶。

怎麼不是98年度軍訓一的考古題哪?

軍訓無疑是所有學科中最富「經驗傳承」精神的一項,考古題,靠學長,學長提供近十八年本校軍訓考古題文件載點,不另附送詳解,非常偶爾,教官想變新花樣,加問孫子兵法的第n計,或是某個戰役的死傷人數,誤差值一百以內都算正確,當然,寶貴的經驗傳承可以確保我們拿到考預官資格的70分,還有四天的兵役折抵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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威凱的書架上多了一個很不尋常的盒子─「wheet bix澳洲麥香全穀片」。

盒子和《財務數學》《高等統計學》《經濟學原理》等厚皮書擺在一塊,填滿了書架僅存的最後空隙,我讀著盒子上的文字:「低脂、低糖、高纖、高鐵......,高纖順暢、美味飽足......」

威凱是我系上的學弟,今年升大四,和我住同一個寢室。本來,他和其它大學男孩一樣,努力騰出夜晚的空閒到健身房運動,說是肌肉脹大穿衣服會比較好看,因為本身體質不容易長肉,大三下,他買了一罐紫色「葡萄口味蛋白」,據說有吹氣球般的效果,半年下來,鏡片厚度厚了一層(他買蛋白後一個禮拜迷上LOL),衣服仍是穿m號,那罐「葡萄口味蛋白」在書架上住了半年後,透過ptt對折賤賣給系隊的學弟。

「肌肉都練到腦袋去了。」他說。

現在,我倒是相信威凱開始在腦袋練肌肉了,自從升上大四,他的邦喬飛「you give love a bad name」鬧鈴準時會在七點二十五分把我們所有人叫起床,他會在鈴聲響後十秒關掉手機,捲起棉被翻個身再睡上一陣,七點三十二,有時是七點三十七,他慌慌張張地跑下床,我知道他這學期沒有早上八點的課,只見他打開台燈(不是電腦),還沒刷牙洗臉就開始讀書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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