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吃完一盒炸雞便罷手擦嘴,儘管休閒室門關著,還是聽得到阮先健在大寢室修理新兵的聲音,若不是經過五營一個月的銜接教育,看到阮先健兩種性格面向,我肯定會百思不解,不過現在我懂了,在他們眼中,幹部跟新兵是不一樣的生物,對前者說人話,對後者說動物的語言。

阮先健罵完三個寢室,也走進休閒室,「小卓!有沒有招待學弟阿?只顧自己吃吃吃!」

「我有阿!」卓吉祥說。

「還騙人,為什麼讓學弟乾乾坐在那裡,」阮先健瞪了卓吉祥一眼,拿了一盒炸雞給我,「竟源,盡量吃吧!炸雞太多了,你不吃,都會給小卓吃光光!」

「學長我剛吃過了,就寢前吃太多會睡不著。」我說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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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個規矩我在銜接教育就知道了,這時又再被提起,先前在五營與其他幹部的隔膜感又重新湧現,頓時覺得過去在步校那兩個月真是過得目無尊長、無法無天。

「知道了。」我說。

阮先健繼續領著我繞營舍,「我們的連長叫楊柏樺,你就叫他連長,偷偷告訴你,他可是全成功嶺最帥的連長喔!」

「最帥?有在票選最帥連長喔?」

「沒有啦,就是公認的,口耳相傳,」阮先健笑說:「連長人很好的,女兵都愛死他了!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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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軍旅生涯遇到的友朋就是這樣,一陣又一陣,新訓一個月,我有傑哥和阿德,步校受訓兩個月,認識李松燃、羅時瞱、林景欽等,坦白說我和每個階段的友朋交誼都不算深,部隊訓練緊湊,我們還沒進入磨合個性的階段就分開了,回頭過來看,只記得我們曾一起苦過,幾個人在相對艱苦的環境共同生活上一陣子,似乎就能成就所謂美好的回憶。

帕瑪和帕香帝為我們準備獎狀,感謝我們這三個禮拜來生態村清理池塘,她們還準備了神秘小禮物。

「給你們,一人戴一隻,」帕瑪說:「靈性手環,小石子裡有磁性物質,可以把你們體內的髒東西吸乾淨。」

我把靈性手環帶在手上,「妳們太客氣了,我們當兵來這撈池塘才是真正在享受休假呢,大老遠坐專車回家只是窩在沙發上看電視,太沒有生產力了,謝謝妳們還開車帶我認識這淳樸的客家莊。」

入伍前,我只知道美濃是客家重鎮,也是來到步校受訓後,美濃多了金面山、油紙傘、鍾理和、黃蝶翠谷這些註解,來生態村撈池塘不僅僅是做苦力,帕瑪開著小車載我們在美濃四處轉繞,我時常注意自己在移動中的心境,地境改變心境,一樣規律的生活節奏,一樣是單純體力勞動,從美濃再回到步校,我發現以往收假前好發的劇烈焦慮感被弭平了,對於外在世界的空氣,我既不飢渴,也不絕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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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我勉勵各位不要小看你這短短一年的役期,你用什麼標準要求自己,你就是什麼樣的的人,無論是在軍中,或是在社會,說實在的,你現在看不起國軍,就是在看不起自己,因為,你們每個穿迷彩服的人,都是國軍一份子,希望各位下部隊能記住教官的話,自我要求,好好照顧國軍新弟兄……」

林益謙是我至今遇到的軍人中,唯一不主張「人性動物論」的,聽到他說不要光只會狗幹阿兵哥,我心中彷彿燃起一道火燄,教育班長的熱情再度被點起,一直以來,「人性動物論」的思想讓軍中成為難以親近的異鄉,這裡盛行的是我很陌生的價值觀,一些同學(像是林彥修)在這環境中生活了一陣,也接著承接這種思想,毫無顧忌地修理四個月的,林益謙的說法像是在這異鄉中遇到的親人,我因為他主張人是可以溝通的而感到無比振奮。

我偷偷看著林益謙的表情,那是溫柔與企盼,藏在他深邃的眼窩中。

「刺槍術」是我在步校除張廣霖的戰術組課程外,唯一還記得的課,儘管這堂課全班只有李松燃有碰到槍,但我跟林益謙教官同樣相信,身為教育班長,有比刺槍更重要的事,那就是對人的信任。

這堂課沒有考試,我們提早二十分鐘下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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部隊往十五方基前進,十五方基在步校北營區,必須走二十分鐘才會到,這堂不是兵器課,而是「刺槍術」,一路上,大家都在討論這堂課的林益謙教官。

「林景欽說這個教官是體幹班的教練耶,」羅時瞱說:「都要結訓了,還排這種魔鬼教官的課,等下該不會被當體幹班狂操吧!」

「再操也不過三小時啦!難不成三小時你骨架就散了?」我說。

「難講噢!最近營站薯條炸得愈來愈油,迷彩褲都快穿不下了,會慘會慘!」

體幹班是步校的特色班隊,每次訓期長達半年,這班隊設立的目的是為了培養國軍基層體能訓練幹部,他們分駐在全國各地的「國軍體測中心」,每次體能測驗都能看到他們穿著黑衣做講解、示範、計時、紀錄成績,作為國軍體能的基層幹部,體能自然要比一般人好,因此,體幹班半年的訓期幾乎都是在上體育課,刺槍、搏擊、擒拿、游泳、長跑……都要會,體幹班儼然是國軍的田徑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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星期三清晨,洞六夭洞,最後一次大隊聯合早點名。

「原地踏步──走,一二、一二、......,夜色茫茫,星月無光,一二一二,預備,唱!」

胡居仁整完隊讓我們原地踏步、答數,再唱軍歌〈夜襲〉,其他班隊也是,整個集合場鼓動著雄壯有力的踏步聲,天還沒全亮,但這是我第一次完全不帶睡意,敞開我的感官感受聯合早點名的壯盛軍容,那種「今日一刻」的感覺無比鮮明,看看眼前高唱軍歌的阿兵哥,他們從四面八方前來,巧合地和我一同在步校早點名,有的停駐兩週、有的停駐一個月、有的停駐半年,無論在步校經歷幾十次、幾百次早點名,我們終將四面八方離去。

軍歌聲漸漸停歇,通常每個班隊只唱兩首軍歌,唱完依舊踏步,等到所有班隊都唱完後,再由大隊值星官統一向大隊長敬禮,大隊長主持早點名。

「又是那首歌,你聽!」林彥修用手肘碰我,說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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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夥笑成一團,有的叫好說就該這樣整治四個月的,讓他們知道軍中不是他們的遊樂園、夏令營,不知怎地,那時的林彥修突然讓我想起新訓時的邢靖元,帶著趕盡殺絕之氣的邢靖元,他和新兵談條件,一定是站在絕對不平等的天平上,新兵不可能從他手上討到一點點便宜。

「松燃,你嘞?」羅時瞱問蹲在一旁玩螳螂的李松燃,「有沒有抓幾個四個月的來玩玩?」

「沒有耶!」李松燃說,眼睛還是盯著掌心的螳螂,「我忙著睡覺啦,沒空理四個月的。」

林彥修說:「是啦是啦!螳螂都比四個月的好玩多了!」

大夥又笑成一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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新的一週推行點名上餐廳的新政,胡居仁站在餐廳外點名,點完名的人才能進去拿餐盤盛飯菜,不過,還是有人選擇雙手空空坐在板凳上聊天,直到宣布下餐廳,他才離開板凳,回去吃他內務櫃的儲糧,或是直奔營站熱食部,「點名上餐廳」的新政只維持了兩餐就宣告破滅了,這兩餐下來,倒沒發現油膩餐盤,柯郁琦大概心想沒有產生油膩餐盤,也不再強制執行同學要點名上餐廳,彼此相安無事,反正,不到一個禮拜我們就要結訓了。

我們打飯班這方面,也覺得同學各自選擇要吃儲糧或是營站都好,少點人來光顧我們就能早點徹收,早點回寢室休息,同學不上餐廳,就不會使用餐盤,也不會產生油膩餐盤,總體而言,我們都輕鬆愉快。

我習慣在早餐結束時收集剩下的包子、炒蛋、吐司等,那是之前後山課培養出來的習慣,因為我們是武管班,早餐沒吃上幾口就要去二大隊取槍,所以我想到「外帶」這一招,外帶早餐上後山,肚子餓就能吃,也不用掏錢買阿鳳姊。我會先拿隊上我們班該有的配額,再去隔壁班隊的配膳台問可否外帶包子饅頭,隔壁班隊叫做「格鬥師資班」,學員少,總是剩下一堆廚餘,看到我拎著五斤袋來要包子饅頭,他們還會主動幫我裝滿袋給我帶上山。

這裡禮拜全部是在校園上課,課程比較輕鬆,不會有中途餓到前胸貼後背的窘況,但我還是會外帶幾種比較討人喜歡的早餐帶去方基上課,像是熱狗心、鮪魚炒蛋、茶葉蛋等,阿兵哥錢不多,能省就盡量省罷。

我一樣拎著五斤袋到隔壁的格鬥師資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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阿翔嫂看到我們也起床,會走回屋中,領著我們到廚房,「示意」要張羅早餐給我們吃,我們都說不用了,怕累著她,說帕瑪和帕香蒂有準備,我們走回生態村,帕瑪和帕香蒂完成了清晨的靜坐功課,在廚房烤麵包、煮五穀湯,打開屋門,空氣是暖的,還攙著烤焦麵包屑的香味。

「三種口味,香椿、核桃和榛果,自己來,別客氣,」帕香蒂說:「瓦斯爐上有五穀奶,喝不慣旁邊還有熱豆漿。」

麵包都是帕香蒂和帕瑪做的,這也是生態村主要的收入來源,帕瑪說因為她們吃的是全素,製程中麵包不加蛋,麵包出爐後,香氣跟有蛋的麵包沒什麼差別,都是香氣蒸騰,溫暖了這一方冷冽的小天地。

生態村的早餐時間,緩緩地流動,難得不用像在營區裡那樣趕著取槍,每天都吃得很匆促,用完早餐,分工一下整理工作,不用集合、整隊、行進,在生態村裡遊賞一陣,又捲起袖子幹活囉。

對我來說,休假來到美濃幹農活,能徹底地擺脫當兵有關的事物,玲玲帶給我的悲傷現在已和當兵這件事勞勞地綰合在一塊,在營區,常胡思亂想,這時我就要來上一根菸,把心事燒給天空,來到生態村,我能很自然地專注在農活上,不去想玲玲的事,也不需要抽菸了,這裡的天空很大,離我好近,近到心事無所藏匿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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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午起床,我們班在大隊集合場集合,因為上週擦槍延誤休假,總隊部裁示這週要給我們放夭四榮譽假。

除了我和李松燃,其他人都把行李拿到集合場,大夥對這天上掉下來的榮譽假感到欣喜,上週的委屈早已忘在腦後,現在我們也不是武管班,天天吃熱飯、洗熱水澡,夭四榮譽假對我們舒適的處境來說,無疑是錦上添花。

「安靜,大隊長來了!」柯郁琦說,我們立刻停止交談,等大隊長給我們離營宣教。

三大隊的大隊長叫吳元樟,少校,他身材不高,頂上毛髮有點捲,跟白白的頭皮搭配起來有點奇怪,每天下午他會在校園裡跑步,到了晚上,拿著手電筒親自尋三大隊各樓層,有次我洗完澡,毛巾披在肩上,撞見正在巡樓的大隊長,當場愣住,就像是新訓時的我們撞見神出鬼沒的邢靖元班長一樣,當時,不知該停下來把毛巾放進臉盆,還是繼續走自己的,「大隊長好!......」「嗯!」只記得他對我微微點頭回禮,眼神似乎沒有注意到我肩上的毛巾,我繼續往前走,一溜煙衝回寢室。

大隊長算是能見度高的長官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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